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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aturday, November 12, 2022

唐僧: 通打開來看看

那唐長老正行間,忽聞香風滾滾,只道是佛祖之禎祥,未曾隄防。又聞得響一聲,半空中伸下一隻手來,將馬馱的經輕輕搶去。諕得個三藏搥胸叫喚,八戒滾地來追,沙和尚護守著經擔,孫行者急趕去如飛。那白雄尊者,見行者趕得將近,恐他棒頭上沒眼,一時間不分好歹,打傷身體,即將經包捽碎,拋落塵埃。行者見經包破落,又被香風吹得飄零,卻就按下雲頭顧經,不去追趕。那白雄尊者收風斂霧,回報古佛不題。

八戒去追趕,見經本落下,遂與行者收拾,背著來見唐僧。唐僧滿眼垂淚道:「徒弟呀,這個極樂世界,也還有兇魔欺害。」沙僧接了抱著的散經,打開看時,原來雪白,並無半點字跡。慌忙遞與三藏道:「師父,這一卷沒字。」行者又打開一卷看時,也無字。八戒打開一卷,也無字。三藏叫:「通打開來看看。」卷卷俱是白紙。長老短嘆長吁的道:「我東土人果是沒福,似這般無字的空本,取去何用?怎麼敢見唐王?誑君之罪,誠不容誅也。」行者早已知之,對唐僧道:「師父,不消說了,這就是阿儺、伽葉那廝問我要人事,沒有,故將此白紙本子與我們來了。快回去告在如來之前,問他掯財作弊之罪。」八戒嚷道:「正是,正是,告他去來。」四眾急急回山無好步,忙忙又轉上雷音。

不多時到於山門之外,眾皆拱手相迎,笑道:「聖僧是換經來的?」三藏點頭稱謝。眾金剛也不阻擋,讓他進去,直至大雄殿前。行者嚷道:「如來,我師徒們受了萬蜇千魔,千辛萬苦,自東土拜到此處,蒙如來分付傳經,被阿儺、伽葉掯財不遂,通同作弊,故意將無字的白紙本兒教我們拿去。我們拿他去何用?望如來敕治。」佛祖笑道:「你且休嚷。他兩個問你要人事之情,我已知矣。但只是經不可輕傳亦不可以空取。向時眾比丘聖僧下山,曾將此經在舍衛國趙長者家與他誦了一遍,保他家生者安全,亡者超脫,只討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黃金回來。我還說他們忒賣賤了,教後代兒孫沒錢使用。你如今空手來取,是以傳了白本。白本者,乃無字真經,倒也是好的。因你那東土眾生愚迷不悟,只可以此傳之耳。」即叫:「阿儺、伽葉,快將有字的真經,每部中各檢幾卷與他,來此報數。」

二尊者復領四眾,到珍樓寶閣之下,仍問唐僧要些人事。三藏無物奉承,即命沙僧取出紫金缽盂,雙手奉上道:「弟子委是窮寒路遙,不曾備得人事。這缽盂乃唐王親手所賜,教弟子持此沿路化齋。今特奉上,聊表寸心。萬望尊者將此收下,待回朝奏上唐王,定有厚謝。只是以有字真經賜下,庶不孤欽差之意,遠涉之勞也。」那阿儺接了,但微微而笑。被那些管珍樓的力士、管香積的庖丁、看閣的尊者,你抹他臉,我撲他背,彈指的,扭唇的,一個個笑道:「不羞,不羞,需索取經的人事。」須臾,把臉皮都羞皺了,只是拿著缽盂不放。伽葉卻才進閣檢經,一一查與三藏。三藏卻叫:「徒弟們,你們都好生看看,莫似前番。」他三人接一卷,看一卷,卻都是有字的。傳了五千零四十八卷,乃一藏之數。收拾齊整,馱在馬上;剩下的,還裝了一擔,八戒挑著。自己行囊,沙僧挑著。行者牽了馬,唐僧拿了錫杖,按一按毘盧帽,抖一抖錦袈裟,才喜喜歡歡,到我佛如來之前。

吳承恩《西遊記》第九十八回

胡屠戶千恩萬謝,低著頭,笑迷迷的去了。

次日起馬,范進獨自送在三十里之外,轎前打恭。周學道又叫到跟前,說道:「龍頭屬老成。本道看你的文字,火候到了,即在此科,一定發達。我復命之後,在京專候。」范進又磕頭謝了,起來立著。學道轎子,一擁而去。范進立著,直望見門鎗影子抹過前山,看不見了,方纔回到下處,謝了房主人。他家離城還有四十五里路,連夜回來,拜見母親。家裏住著一間草屋,一廈披子,門外是個茅草棚。正屋是母親住著,妻子住在披房裏。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戶的女兒。

范進進學回家,母親、妻子,俱各歡喜。正待燒鍋做飯,只見他丈人胡屠戶,手裏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,走了進來。范進向他作揖,坐下。胡屠戶道:「我自倒運,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,窮鬼,歷年以來,不知累了我多少。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麼德,帶挈你中了個相公,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。」范進唯唯連聲,叫渾家把腸子煮了,盪起酒來,在茅草棚下坐著。母親自和媳婦在廚下造飯。

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:「你如今既中了相公,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。比如我這行事裏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,又是你的長親,你怎敢在我們跟前粧大?若是家門口這些做田的,扒糞的,不過是平頭百姓,你若同他拱手作揖,平起平坐,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,連我臉上都無光了。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,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,免得惹人笑話。」范進道:「岳父見教的是。」胡屠戶又道:「親家母也來這裏坐著喫飯。老人家每日小菜飯,想也難過。我女孩兒也喫些,自從進了你家門,這十幾年,不知豬油可曾喫過兩三回哩?可憐!可憐!」說罷,婆媳兩個,都來坐著喫了飯。喫到日西時分,胡屠戶喫的醺醺的。這裏母子兩個,千恩萬謝。屠戶橫披了衣服,腆著肚子去了。

次日,范進少不得拜拜鄉鄰。魏好古又約了一班同案的朋友,彼此來往。因是鄉試年,做了幾個文會。不覺到了六月盡間,這些同案的人約范進去鄉試。范進因沒有盤費,走去同丈人商議,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,罵了一個狗血噴頭道:「不要失了你的時了!你自己只覺得中了一個相公,就『癩蝦蟆想喫起天鵝肉』來!我聽見人說,就是中相公時,也不是你的文章,還是宗師看見你老,不過意,捨與你的。如今癡心就想中起老爺來!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『文曲星』!你不看見城裏張府上那些老爺,都有萬貫家私,一個個方面大耳。像你這尖嘴猴腮,也該撒拋尿自己照照!不三不四,就想天鵝屁喫!趁早收了這心,明年在我們行事裏替你尋一個館,每年尋幾兩銀子,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!你問我借盤纏,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,都把與你去丟在水裏,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風!」一頓夾七夾八,罵的范進摸門不著。辭了丈人回來,自心裏想:「宗師說我火候已到,自古無場外的舉人,如不進去考他一考,如何甘心?」因向幾個同案商議,瞞著丈人,到城裏鄉試。出了場,即便回家。家裏已是餓了兩三天。被胡屠戶知道,又罵了一頓。

到出榜那日,家裏沒有早飯米,母親吩咐范進道:「我有一隻生蛋的母雞,你快拿集上去賣了,買幾升米來煮餐粥喫。我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!」范進慌忙抱了雞,走出門去。纔去不到兩個時候,只聽得一片聲的鑼響,三匹馬闖將來。那三個人下了馬,把馬栓在茅草棚上,一片聲叫道:「快請范老爺出來,恭喜高中了。」

母親不知是甚事,嚇得躲在屋裏;聽見中了,方敢伸出頭來說道:「諸位請坐,小兒方纔出去了。」那些報錄人道:「原來是老太太。」大家簇擁著要喜錢。正在吵鬧,又是幾匹馬,二報、三報到了,擠了一屋的人,茅草棚地下都坐滿了。鄰居都來了,擠著看。老太太沒奈何,只得央及一個鄰居去尋他兒子。

那鄰居飛奔到集上,一地裏尋不見;直尋到集東頭,見范進抱著雞,手裏插個草標,一步一踱的,東張西望,在那裏尋人買。鄰居道:「范相公,快些回去。你恭喜中了舉人,報喜人擠了一屋裏。」范進道是哄他,只裝不聽見,低著頭,往前走。鄰居見他不理,走上來,就要奪他手裏的雞。范進道:「你奪我的雞怎的?你又不買。」鄰居道:「你中了舉了,叫你家去打發報子哩。」范進道:「高鄰,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,要賣這雞去救命,為甚麼拿這話來混我?我又不同你頑,你自回去罷,莫誤了我賣雞。」鄰居見他不信,劈手把雞奪了,摜在地下,一把拉了回來。

報錄人見了道:「好了,新貴人回來了!」正要擁著他說話。范進三兩步走進屋裏來,見中間報帖已經升掛起來,上寫道:「捷報貴府老爺范諱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。京報連登黃甲。」范進不看便罷,看了一遍,又念一遍,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,笑了一聲道:「噫!好了!我中了!」說著,往後一交跌倒,牙關咬緊,不醒人事。老太太慌了,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來。他爬將起來,又怕著手大笑道:「噫!好!我中了!」笑著,不由分說,就往門外飛跑,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。走出大門不多路,一腳踹在塘裏,掙起來,頭髮都跌散了,兩手黃泥,淋淋漓漓一身的水,眾人拉他不住。拍著笑著,一直走到集上去了。

眾人大眼望小眼,一齊道:「原來新貴人歡喜瘋了。」老太太哭道:「怎生這樣苦命的事!中了一個甚麼舉人,就得了這個拙病!這一瘋了,幾時纔得好?」娘子胡氏道:「早上好好出去,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!卻是如何是好?」眾鄰居勸道:「老太太不要心慌。我們而今且派兩個人跟定了范老爺。這裏眾人家裏拿些雞、蛋、酒、米,且管待了報子上的老爹們,再為商酌。」

當下眾鄰居有拿雞蛋來的,有拿白酒來的,也有背了斗米來的,也有捉兩隻雞來的。娘子哭哭啼啼,在廚下收拾齊了,拿在草棚下。鄰居又搬些桌凳,請報錄的坐著喫酒,商議:「他這瘋了,如何是好?」報錄的內中有一個人道:「在下倒有一個主意,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?」眾人問:「如何主意?」那人道:「范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?他只因歡喜狠了,痰涌上來迷了心竅。如今只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,說:『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,你並不曾中。』他喫這一嚇,把痰吐了出來,就明白了。」

眾人都拍手道:「這個主意好得緊,妙得緊!范老爺怕的,莫過於肉案上子胡老爹。好了!快尋胡老爹來。他想是還不知道,在集上賣肉哩。」又一個人道:「在集上賣肉,他倒好知道了;他從五更鼓就往東頭集上迎豬,還不曾回來。快些迎著去尋他。」

一個人飛奔去迎,走到半路,遇著胡屠戶來,後面跟著一個燒湯的二漢,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,正來賀喜。進門見了老太太,老太太哭著告訴了一番。胡屠戶詫異道:「難道這等沒福!」外邊人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。胡屠戶把肉和錢交與女兒,走了出來。眾人如此這般,同他商議。胡屠戶作難道:「雖然是我女婿,如今卻做了老爺,就是天上的星宿。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!我聽得齋公們說:打了天上的星宿,閻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鐵棍,發在十八層地獄,永不得翻身。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!」

鄰居內一個尖酸人說道:「罷麼!胡老爹!你每日殺豬的營生,白刀子進去,紅刀子出來,閻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。就是添上這一百棍,也打甚麼要緊?只恐把鐵棍子打完了,也算不到這筆帳上來。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,閻王敘功,從地獄裏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,也不可知。」報錄的人道:「不要只管講笑話。胡老爹,這個事須是這般。你沒奈何,權變一權變。」屠戶被眾人局不過,只得連斟兩碗酒喝了,壯一壯膽,把方纔這些小心收起,將平日的兇惡樣子拿出來,捲一捲那油晃晃的衣袖,走上集去。眾鄰居五六個都跟著走。

老太太趕出來叫道:「親家,你這可嚇他一嚇,卻不要把他打傷了!」眾鄰居道:「這自然,何消吩咐!」說著,一直去了。來到集上,見范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,散著頭髮,滿臉污泥,鞋都跑掉了一隻,兀自拍著掌,口裏叫道:「中了!中了!」胡屠戶凶神走到跟前,說道:「該死的畜生!你中了甚麼?」一個嘴巴打將去。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,忍不住的笑。不想胡屠戶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,心裏到底還是怕的,那手早顫起來,不敢打到第二下。范進因這一個嘴巴,卻也打暈了,昏倒於地。

眾鄰居一齊上前,替他抹胸口捶背心,舞了半日,漸漸喘息過來,眼睛明亮,不瘋了。眾人扶起,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「跳駝子」板凳上坐著,胡屠戶站在一邊,不覺那隻手隱隱的疼將起來;自己看時,把個巴掌仰著,再也灣不過來。自己心裏懊惱道:「果然天上『文曲星』是打不得的,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。」想一想,更疼得狠了,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。

范進看了眾人,說道:「我怎麼坐在這裏?」又道:「我這半日,昏昏沉沉,如在夢裏一般。」眾鄰居道:「老爺,恭喜高中了!適纔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,方纔吐出幾口痰來,好了。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人。」范進說道:「是了。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。」范進一面自綰了頭髮,一面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。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,替他穿上。見丈人在跟前,恐怕又要來罵。胡屠戶上前道:「賢婿老爺,方纔不是我敢大膽,是你老太太的主意,央我來勸你的。」

鄰居內一個人道:「老爹方纔這個嘴巴打的親切,少頃范老爺洗臉,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!」又一個道:「老爹,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。」胡屠戶道:「我那裏還殺豬,有我這賢婿,還怕後半世靠不著他怎的?我每常說,我的這個賢婿,才學又高,品貌又好,就是城裏頭那張府、周府這些老爺,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!你們不知道,得罪你們說,我小老這一雙眼睛,卻是認得人的!想著先年,我小女在家裏長到三十多歲,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,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,畢竟要嫁與個老爺,今日果然不錯!」說罷,哈哈大笑。眾人都笑起來。

看著范進洗了臉。郎中又拿茶來喫了,一同回家。范舉人先走,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面。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,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。到了家門,屠戶高聲叫道:「老爺回府了!」老太太迎著出來,見兒子不瘋,喜從天降。眾人問報錄的,已是家裏把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。范進拜了母親,復拜謝丈人。胡屠戶再三不安道:「些須幾個錢,不彀你賞人!」范進又謝了鄰居。正待坐下,早看見一個體面的管家,手裏拿著一個大紅全帖,飛跑了進來:「張老爺來拜新中的范老爺。」說畢,轎子已是到了門口。胡屠戶忙躲進女兒房裏,不敢出來,鄰居各自散了

范進迎了出去。只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,頭戴紗帽,身穿葵花色員領,金帶、皂靴。他是舉人出生,做過一任知縣的,別號靜齋。同范進讓了進來,到堂屋內平磕了頭,分賓主坐下。張鄉紳先攀談道:「世先生同在桑梓,一向有失親近。」范進道:「晚生久仰老先生,只是無緣,不曾拜會。」張鄉紳道:「適纔看見題名錄,貴房師高要縣湯公,就是先祖的門生。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。」范進道:「晚生徼倖,實是有愧。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,可為欣喜。」張鄉紳四面將眼睛望了一望,說道:「世先生果是清貧。」隨在跟的家人手裏拿過一封銀子來,說道:「弟卻也無以為敬,謹具賀儀五十兩,世先生權且收著。這華居,其實住不得,將來當事拜往,俱不甚便。弟有空房一所,就在東門大街上,三進三間,雖不軒敞,也還乾淨,就送與世先生;搬到那裏去住,早晚也好請教些。」范進再三推辭。張鄉紳急了,道:「你我年誼世好,就如至親骨肉一般;若要如此,就是見外了。」范進方纔把銀子收下,作揖謝了。又說了一會,打躬作別。胡屠戶直等他上了轎,纔敢走出堂屋來。

范進即將這銀子交與渾家打開看,一封一封雪白的細絲錠子,即便包了兩錠,叫胡屠戶進來,遞與他道:「方纔費老爹的心,拿了五千錢來。這六兩多銀子,老爹拿了去。」屠戶把銀子揝在手裏緊緊的,把拳頭舒過來,道:「這個,你且收著。我原是賀你的,怎好又拿了回去?」范進道:「眼見得我這裏還有這幾兩銀子;若用完了,再來問老爹討來用。」屠戶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,往腰裏揣,口裏說道:「也罷,你而今相與了這個張老爺,何愁沒有銀子用?他家裏的銀子,說起來比皇帝家還多些哩!他家就是我賣肉的主顧,一年就是無事,肉也要用四五千斤,銀子何足為奇!」又轉回頭來望著女兒說道:「我早上拿了錢來,你那該死行瘟的兄弟還不肯!我說:『姑老爺今非昔比,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來給他用,只怕姑老爺還不希罕。』今日果不其然!如今拿了銀子家去罵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!」說了一會,千恩萬謝,低著頭,笑迷迷的去了。

吳敬梓《儒林外史》第三回

司馬懿: 李勝此去,曹爽必不忌我矣

卻說何晏聞平原管輅明數術,請與論易。時鄧颺在座,問輅曰:「君自謂善易,而語不及易中詞義,何也?」輅曰:「夫善易者,不言易也。」晏笑而讚之曰:「可謂要言不煩。」因謂輅曰:「試為我卜一卦:可至三公否?」又問:「連夢青蠅數十,來集鼻上,此是何兆?」輅曰:「元愷輔舜,周公佐周,皆以和惠謙恭,享有多福。今君侯位尊勢重,而懷德者鮮,畏威者眾,殊非小心求福之道。且鼻者,山也;山高而不危,所以長守貴也。今青蠅臭惡而集焉,位峻者顛,可不懼乎?願君侯裒多益寡非禮勿履:然後三公可至,青蠅可驅也。」鄧颺怒曰:「此老生之常談耳!」輅曰:「老生者見不生,常談者見不談。」遂拂袖而去。二人大笑曰:「真狂士也!」

輅到家,與舅言之。舅大驚曰:「何、鄧二人,權甚重,汝奈何犯之?」輅曰:「吾與死人語,何所畏耶?」舅問其故。輅曰:「鄧颺行步,筋不束骨派不制肉,起立傾倚,若無手足:此為『鬼躁』之相。何晏視候,魂不守宅,血不華色,精爽煙浮,容若槁木:此為『鬼幽』之相。二人早晚必有殺身之禍,何足畏也?」其舅不罵輅為狂子而去。

卻說曹爽嘗與何晏、鄧颺等畋獵。其弟曹羲諫曰:「兄威權太甚,而好出外游獵,倘為人所算,悔之無及。」爽叱曰:「兵權在吾手中,何懼之有?」司農桓範亦諫,不聽。時魏主曹芳,改正始十年為嘉平元年。曹爽一向專權,不知仲達虛實。適魏主除李勝為荊州刺史,即令李勝往辭仲達,就探消息,勝逕到太傳府下,早有門吏報入。司馬懿謂二子曰:「此乃曹爽使來探吾病之虛實也。」乃去冠散髮,上擁被而坐;又令二婢夫策,方請李勝入府。

勝至前拜曰:「一向不見太傅,誰想如此病重。今天子命某為荊州刺史,特來拜辭。」懿佯答曰:「井州近朔方,好為之備。」勝曰:「除荊州刺史:非并州也。」懿笑曰:「你方從并州來?」勝曰:「山東青州耳。」懿大笑曰:「你從青州來也!」勝曰:「太傅如何病得這等了?」左右曰:「太傅耳聾。」勝曰:「乞紙筆一用。」

左右取紙筆與勝。勝寫畢,呈上。懿看之,笑曰:「吾病的耳聾了。此去保重。」言訖,以手指口。侍婢進湯,懿將口就之,湯流滿襟,乃作哽噎之聲曰:「吾今衰老病篤死在旦夕矣。二子不肖,望君教之。若見大將軍,千萬看覷二子!」言訖,倒在床上,聲嘶氣喘。李勝拜辭仲達,回見曹爽,細言其事。爽大喜曰:「此老若死,吾無憂矣!」

司馬懿見李勝去了,遂起身謂二子曰:「李勝此去,回報消息,曹爽必不忌我矣。只待他出城畋獵之時,方可圖之。」

羅貫中《三國演義》第一百零六回

孫大聖: 兩不相謝,彼此皆扶持也。

好大聖,拽開步,跳上獨木橋,搖搖擺擺,須臾跑將過去,在那邊招呼道:「過來,過來。」唐僧搖手。八戒、沙僧咬指道:「難難難。」行者又從那邊跑過來,拉著八戒道:「獃子,跟我走,跟我走。」那八戒臥倒在地道:「滑滑滑,走不得,你饒我罷,讓我駕風霧過去。」行者按住道:「這是甚麼去處,許你駕風霧?必須從此橋上走過,方可成佛。」八戒道:「哥啊,佛做不成也罷,實是走不得。」他兩個在那橋邊扯扯拉拉的耍鬥,沙僧走去勸解,才撒脫了手。

三藏回頭,忽見那下溜中有一人撐一隻船來,叫道:「上渡,上渡。」長老大喜道:「徒弟,休得亂頑。那裡有隻渡船兒來了。」他三個跳起來站定,同眼觀看,那船兒來得至近,原來是一隻無底的船兒。行者火眼金睛,早已認得是接引佛祖,又稱為南無寶幢光王佛。行者卻不題破,只管叫:「這裡來,撐攏來。」霎時撐近岸邊,又叫:「上渡,上渡。」三藏見了,又心驚道:「你這無底的破船兒如何渡人?」佛祖道:「我這船:『鴻濛初判有聲名,幸我撐來不變更。有浪有風還自穩,無終無始樂昇平。六塵不染能歸一,萬劫安然自在行。無底船兒難過海,今來古往渡群生。』」

孫大聖合掌稱謝道:「承盛意,接引吾師。──師父,上船去。他這船兒雖是無底卻穩,縱有風浪也不得翻。」長老還自驚疑,行者扠著膊子,往上一推。那師父踏不住腳,轂轆的跌在水裡,早被撐船人一把扯起,站在船上。師父還抖衣服,垛鞋腳抱怨行者。行者卻引沙僧、八戒,牽馬挑擔,也上了船,都立在之上。那佛祖輕輕用力撐開,只見上溜頭泱下一個死屍。長老見了大驚。行者笑道:「師父莫怕。那個原來是你。」八戒也道:「是你,是你。」沙僧拍著手,也道:「是你,是你!」那撐船的打著號子,也說:「那是你,可賀,可賀。」他們三人也一齊聲相和。撐著船,不一時,穩穩當當的過了凌雲仙渡。三藏才轉身,輕輕的跳上彼岸。有詩為證。詩曰:脫卻胎胞骨肉身,相親相愛是元神。今朝行滿方成佛,洗淨當年六六塵。

此誠所謂廣大智慧,登彼岸無極之法。四眾上岸回頭,連無底船兒卻不知去向。行者方說是接引佛祖。三藏方才省悟,急轉身,反謝了三個徒弟。行者道:「兩不相謝,彼此皆扶持也。我等虧師父解脫,借門路修功,幸成了正果;師父也賴我等保護,秉教伽持,喜脫了凡胎。師父,你看這面前花草松篁、鸞鳳鶴鹿之勝境,比那妖邪顯化之處,孰美孰惡?何善何兇?」三藏稱謝不已。一個個身輕體快,步上靈山。

吳承恩《西遊記》第九十八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