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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onday, June 24, 2013

杜光庭: 虯髯客傳

隋煬帝之幸江都也。命司空楊素守西京。素驕貴,又以時亂,天下之權重望崇者,莫我若也,奢貴自奉,禮异人臣。每公卿入言,賓客上謁,未嘗不踞床而見,令美人捧出,侍婢羅列,頗僭于上,末年愈甚,無复知所負荷、有扶危持顛之心。一日,衛公李靖以布衣上謁,獻奇策。素亦踞見。公前揖曰:「天下方亂,英雄競起。公為帝室重臣,須以收羅豪杰為心,不宜踞見賓客。」素斂容而起,謝公,与語,大悅,收其策而退。
  
當公之騁辯也,一妓有殊色,執紅拂,立于前,獨目公。公既去,而執拂者臨軒,指吏曰:「問去者處士第幾?住何處?」公具以答。妓誦而去。
  
公歸逆旅。其夜五更初,忽聞叩門而聲低者,公起問焉。乃紫衣戴帽人,杖揭一囊。公問誰?曰:「妾,楊家之紅拂妓也。」公遽延入。脫衣去帽,乃十八九佳麗人也。素面華衣而拜。公惊答拜。曰:「妾侍楊司空久,閱天下之人多矣,無如公者。絲蘿非獨生,愿托喬木,故來奔耳。」公曰:「楊司空權重京師,如何?」曰:「彼尸居余气,不足畏也。諸妓知其無成,去者眾矣。彼亦不甚逐也。計之詳矣。幸無疑焉。」問其姓,曰:「張。」問其伯仲之次。曰:「最長。」觀其肌膚儀狀、言詞气性,真天人也。公不自意獲之,愈喜愈懼,瞬息万慮不安。而窺戶者無停履。數日,亦聞追討之聲,意亦非峻。乃雄服乘馬,排闥而去。

將歸太原。行次靈石旅舍,既設床,爐中烹肉且熟。張氏以發長委地,立梳床前。公方刷馬,忽有一人,中形,赤髯如虯,乘蹇驢而來。投革囊于爐前,取枕欹臥,看張梳頭。公怒甚,未決,猶親刷馬。張熟視其面,一手握發,一手映身搖示公,令勿怒。急急梳頭畢。襝衽問其姓。臥客答曰:「姓張。」對曰:「妾亦姓張。合是妹。」遽拜之。問第幾。曰:「第三。」問妹第幾。曰:「最長。」遂喜曰:「今夕幸逢一妹。」張氏遙呼:「李郎且來見三兄!」公驟禮之。

遂環坐。曰:「煮者何肉?」曰:「羊肉,計已熟矣。」客曰:「饑。」公出市胡餅。客抽腰間匕首,切肉共食。食竟,餘肉亂切送驢前食之,甚速。客曰:「觀李郎之行,貧士也。何以致斯异人?」曰:「靖雖貧,亦有心者焉。他人見問,故不言,兄之問,則不隱耳。」具言其由。曰:「然則將何之?」曰:「將避地太原。」曰:「然。吾故非君所致也。」曰:「有酒乎?」曰:「主人西,則酒肆也。」公取酒一斗。既巡,客曰:「吾有少下酒物,李郎能同之乎?」曰:「不敢。」于是開革囊,取一人頭并心肝。卻頭囊中,以匕首切心肝,共食之。曰:「此人天下負心者,銜之十年,今始獲之。吾憾釋矣。」

又曰:「觀李郎儀形器宇,真丈夫也。亦聞太原有异人乎?」曰:「嘗識一人,愚謂之真人也。其餘,將帥而已。」曰:「何姓?」曰:「靖之同姓。」曰:「年幾?」曰:「僅二十。」曰:「今何為?」曰:「州將之子。」曰:「似矣。亦須見之。李郎能致吾一見乎?」曰:「靖之友劉文靜者,与之狎。因文靜見之可也。然兄何為?」曰:「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,使吾訪之。李郎明發,何日到太原?」靖計之日。曰:「期達之明日,日方曙,候我于汾陽橋。」言訖,乘驢而去,其行若飛,回顧已失。

公与張氏且惊且喜,久之,曰:「烈士不欺人。固無畏。」促鞭而行。及期,入太原。果复相見。大喜,偕詣劉氏。詐謂文靜曰:「有善相者思見郎君,請迎之。」文靜素奇其人,一旦聞有客善相,遽致使迎之。使回而至,不衫不履,褐裘而來,神气揚揚,貌与常异。虯髯默然居末坐,見之心死,飲數杯,招靖曰:「真天子也!」公以告劉,劉益喜,自負。

既出,而虯髯曰:「吾得十八九矣。然須道兄見之。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。某日午時,訪我于馬行東酒樓,樓下有此驢及瘦驢,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。到即登焉。」又別而去,公与張氏复應之。及期訪焉,宛見二乘。攬衣登樓,虯髯与一道士方對飲,見公惊喜,召坐圍飲,十數巡,曰:「樓下柜中,有錢十万。擇一深隱處安一妹。某日复會于汾陽橋。」

如期至,即道士与虯髯已到矣。俱謁文靜。時方弈棋,揖而話心焉。文靜飛書迎文皇看棋。道士對弈,虯髯与公傍待焉。俄而文皇到來,精采惊人,長揖而坐。神气清朗,滿坐風生,顧盼煒如也。道士一見慘然,下棋子曰:「此局全輸矣!于此失卻局哉!救無路矣!复奚言!」罷弈而請去。既出,謂虯髯曰:「此世界非公世界。他方可也。勉之,勿以為念。」因共入京。虯髯曰:「計李郎之程,某日方到。到之明日,可与一妹同詣某坊曲小宅相訪。李郎相從一妹,懸然如磬。欲令新婦祗謁,兼議從容,無前卻也。」言畢,吁噓而去。

公策馬而歸。即到京,遂与張氏同往。至一小板門,扣之,有應者,拜曰:「三郎令候李郎、一娘子久矣。」延入重門,門愈壯麗。婢四十人,羅列廷前。奴二十人,引公入東廳。廳之陳設,窮极珍异,巾箱、妝奩、冠鏡、首飾之盛,非人間之物。巾櫛妝飾畢,請更衣,衣又珍异。既畢,傳云:「三郎來!」乃虯髯紗帽裼裘而來,亦有龍虎之狀,歡然相見。催其妻出拜,蓋亦天人耳。遂延中堂,陳設盤筵之盛,雖王公家不侔也。

四人對饌訖,陳女樂二十人,列奏于前,若從天降,非人間之曲。食畢,行酒。家人自堂東舁出二十床,各以錦繡帕覆之。既陳,盡去其帕,乃文簿鑰匙耳。虯髯曰:「此盡寶貨泉貝之數。吾之所有,悉以充贈。何者?欲以此世界求事,當或龍戰三二十載,建少功業。今既有主,住亦何為?太原李氏,真英主也。三五年內,即當太平。李郎以奇特之才,輔清平之主,竭心盡善,必极人臣。一妹以天人之姿,蘊不世之藝,從夫之貴,以盛軒裳。非一妹不能識李郎,非李郎不能榮一妹。起陸之漸,際會如期,虎嘯風生,龍騰云萃,固非偶然也。持余之贈,以佐真主,贊功業也,勉之哉!此後十年,當東南數千里外有异事,是吾得事之秋也。一妹与李郎可瀝酒東南相賀。」

因命家童列拜,曰:「李郎一妹,是汝主也!」言訖,与其妻從一奴,乘馬而去。數步,遂不复見。公据其宅,乃為豪家,得以助文皇締构之資,遂匡天下。貞觀十年,公以左仆射平章事。适東南蠻入奏曰:「有海船千艘,甲兵十万,入扶余國,殺其主自立。國已定矣。」公心知虯髯得事也。歸告張氏,具衣拜賀,瀝酒東南祝拜之。乃知真人之興也,非英雄所冀。況非英雄者乎?人臣之謬思亂者,乃螳臂之拒走輪耳。我皇家垂福万葉,豈虛然哉。或曰:「衛公之兵法,半乃虯髯所傳耳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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