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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onday, June 24, 2013

余秋雨: 藏書憂 - 節錄

《文化苦旅》

藏書憂

  「 ...我所滿意的是書房裡那種以書為壁的莊嚴氣氛。書架直達壁頂,一架架連過去、圍起來,造成了一種逼人身心的文化重壓。走進書房,就像走進了漫長的歷史,鳥瞰著遼闊的世界,遊弋於無數閃閃爍爍的智能星痤之間。我突然變得瑣小,又突然變得宏大,書房成了一個典儀,操持著生命的盈虧縮脹。
  一位外國旅遊公司的經理來到我的書房,睜大眼睛慢慢地巡視一遍,然後又站在中間凝思良久,終於誠懇地對我說,「真的,我也想搞學問了。」我以為他是說著玩玩的,後來另一位朋友告訴我,這位經理現在果真熱心於跑書店,已張羅起了一個很像樣子的書房。我想,他也算是一位閱盡世間美景的人了,何以我簡陋書房中的雜亂景況,竟能對他產生如此大的衝撞?答案也許是,他突然聞到了由人類的群體才智結晶成的生命芳香。」

  「 羅曼.羅蘭說,任何作家都需要為自己築造一個心理的單間。書房,正與這個心理單間相對應。一個文人的其他生活環境、日用器物,都比不上書房能傳達他的心理風貌。書房,是精神的巢穴,生命的禪床。
  我的家一度在這個城市的東北部,一度在喧鬧的市中心,現在則搬到了西南郊。屋外的情景時時變換,而我則依然故我,因為有這些書的圍繞。有時,窗外朔風呼嘯,暴雨如注,我便拉上窗簾,坐擁書城,享受人生的大安詳。是的,有時我確實想到了古代的隱士和老僧,在石窟和禪房中吞吐著一個精神道場。」

  「...我沒有學別人,在書房裡貼上「恕不借書」的佈告。這種防範密守,與我的人生態度相悻。我也並不是一個吝嗇的人,朋友間若有錢物的需要,我一向樂於傾囊。但對於書,我雖口頭答應,心中卻在囁嚅。這種心情,大概一切藏書的學人都能體諒。
  我怕人借書,出於以下三方面的擔憂。
  其一,怕急用的時候遍找無著。
  自己的書,總或多或少有內容上的潛在記憶。寫文章時想起某條資料需要引證,會不由自主地站起走向某個書架,把手伸到第幾層。然而那本書卻不在,這下就慌了手腳,前後左右翻了個遍,直鬧得臉紅心跳、汗流浹背。文章一旦阻斷,遠比其他事情的暫停麻煩,因為文思的梳理、文氣的醞釀,需要有一個複雜的過程,有時甚至稍縱即逝,以後再也連貫不上
。有的文章非常緊迫,很可能因幾條資料的失落,耽誤了刊物的發稿,打亂了出版社的計劃。於是只好定下心來,細細回想是誰借走了這幾本書。想出來也沒有用,因為這種事大多發生在深夜。
  借書的朋友有時也很周到,經過反覆掂量,拿走幾本我「也許用不到」的書。其實文章一旦展開,誰知道用到用不到呢。有時我只好暗自祈禱:但願最近真的用不到。即如我寫這篇文章,幾次想起周作人幾本文集中有幾條關於藏書的材料,可惜這幾本文集不知被誰借去了,剛才還找得心急火燎。
  其二,怕歸還時書籍被弄「熟」弄髒。
  這雖是外在形態的問題,對藏書的人來說卻顯得相當重要。藏書藏到一定地步,就會對書的整體形式重視起來,不僅封面設計,有時連墨色紙質也會斤斤計較。捧著一本挺展潔淨
的書,自己的心情也立即變得舒朗。讀這樣的書,就像與一位頭面乾淨、衣衫整齊的朋友對話,整個氣氛迴盪著雅潔和高尚。但是,借去還來的書,常常變成卷角彎脊,一派衰相。有時看上去還算乾淨,卻沒有了原先的那份挺拔,拿在手上軟綿綿、熟沓沓,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。遇到這種情況,如果書店裡還有這本書賣,我準會再去買一本,把「熟」了的那本隨手送掉。
  或問:「你不是也購置遠年舊書嗎,舊書還講究得了什麼挺拔?」我的回答是:那是歷史風塵,舊得有味,舊得合乎章法。我們不能因為古銅鼎綠銹斑剝,把日常器皿也都搞髒。
  其三,怕借去後彼此忘掉。我有好些書,多年不見歸還,也忘了是誰借的,肯定永遠也不會回來了。我堅信借書的朋友不想故意吞沒,而是借去後看看放放,或幾度轉借,連他們也完全遺忘。三年前我去一位朋友家,見他書架上一套《閱微草堂筆記》 十分眼熟,取下一看,正是我的書,忘了是什麼時候被他借去的。朋友見我看得入神,爽朗地說:「你要看就借去吧,我沒什麼用。」這位朋友是位極其豁達大方的人,平生絕無佔他人便宜的嫌疑;他顯然是忘了。那天在場友人不少,包括他的妻子兒女,我怕他尷尬,就笑了一下,把書放回書架。那是一個二十年代印的版本,沒有大大的價值,我已有了新出的版本,就算默默地送給這位朋友了吧。好在他不在文化界工作,不會看到我的這篇文章。
  但是,有些失落不歸的書是無法補購的了。有人說,身外之物,何必頂真?但這些書曾經參加了我的精神構建,失落了它們,我精神領域的一些角落就失去了參證。既有約約綽綽的印象,又空虛飄浮得無可憑依,讓人好不煩悶。不是個中人很難知道:失書和丟錢完全是兩回事。
  由此我想到了已故的趙景深教授。他藏書甚富,樂於借人,但不管如何親密,借書必須登記。記得那是一個中學生用的練習本,一一記下何人何時借何書,一目了然。借了一段時間未還,或他自己臨時要用,借書者就會收到他的一封信。字跡娟小,言詞大方,信封下端一律蓋著一個長條藍色橡皮章,印著他的地址和姓名。
  還想到了毛澤東警衛員尹荊山的一則回憶。五十年代末,毛澤東向黃炎培借取王羲之書帖一本,借期一個月。黃炎培借出後心中忐忑,才一星期就接連不斷打電話催問,問是否看完,什麼時候還。毛澤東有點生氣,整整看了一個月,在最後一天如期歸還。黃炎培也真夠大膽的,但文人對自己的藏書癡迷若此,並不奇怪。
  又想起了我的一位朋友,半年前,他竟在報上發表告示,要求借了他書的人能及時歸還。我知道他的苦衷,他借書給別人十分慷慨,卻是個不記事的馬大哈,久而久之突然發現自己的書少了那麼多,不知向誰追討,除了登報別無良策。我見報後不久來到他家,向他表白,我沒有借過。他疑惑的目光穿過厚厚的鏡片打量著我,問了一聲「真的?」我不無惶恐,儘管我確實沒有借過。
  我生性怯懦,不知如何向人催書。黃炎培式的勇氣,更是一絲無存。有時我也想學學趙景深教授,設一個登記簿,但趙先生是藏書名家,又德高望重,有資格把事情辦得如此認真
。我算什麼呢,區區那一點書,面對親朋好友,也敢把登記簿遞過去?」


  
  「...有位教授對著書房反覆思量,這也不是,那也不是,最後忽發奇想,決定以自己的餘年尋找一個能夠完整繼承藏書的女婿。這種尋找十分艱苦,同專業的研究生是有的,但人品合意、女兒滿意的又是鳳毛麟角。教授尋找的,其實是自己第二生命的延續,經歷了一系列的悲劇和滑稽,他終於領悟,能談得上延續的至多是自己寫的書;至於藏書,管不得那麼多了。」

  「...一個學者,為了構建自我,需要吐納多少前人的知識,需要耗費多少精力和時間。苦苦匯聚,死死鑽研,篩選爬剔,孜孜矻矻。這個過程,與買書、讀書、藏書的艱辛經歷密切對應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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