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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riday, September 4, 2015

余光中: 有知音一錘定音,不愁沒有粉絲

「粉絲」來自英文的 fans,源出 fanatic,乃其縮寫,但經瘦身之後,脫胎換骨,變得輕靈多了。更可愛的是,當初把它譯成「粉絲」的人,福至心靈,神來之筆竟把複數一併帶了過來,好用多了。單用「粉」字,不但突兀,而且表現不出那種從者如雲紛至沓來的聲勢。 「粉絲」當然是多數,只有三五人甚至三五十人,怎能叫做 fans?對偶像當然是說,「我是你的粉絲」,怎麼能說「我是你的粉」呢?粉,極言其細而輕積少成多飄忽無定。絲,言其雖細卻長糾纏而善攀附,所以欲理還亂

與粉絲相對的,是知音。粉絲是為成名錦上添花;知音,是為寂寞雪中送炭。儘管杜甫說過,「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」,但真有知音出現,來肯定自己的價值,這寂寞的寸心還是欣慰的。知音的出現,多在天才成名之前。叔本華的母親是銷暢小說作家,母子兩人很不和諧,而歌德很早就告訴做母親的,說她的孩子有一天會名滿天下。有些知音,要等天才死後才出現。莎士比亞死後七年,生前與他爭雄的本﹒約翰遜,寫了一首長詩悼念他,肯定他是英國之寶。

此地我必須特別提出夏志清來,說明知音之可貴,不但在於慧眼獨具,能看出天才,而且在於膽識過人,敢暢言所見。四十五年前,夏志清所著《中國現代文學史》在美國出版,錢鍾書與張愛玲赫然各成一章,和魯迅、茅盾分庭抗禮,令讀者耳目一新。文壇的舊觀,一直認為錢鍾書不過是學府中人,偶涉創作,既非「進步」作家,也非「前衛」新銳;而張愛玲也只是上海洋場一位言情小說作者而已。夏志清不但看出錢鍾書、張愛玲,還有沈從文的獨創成就,更在 40 年前美國評論界「左傾」成風的逆境裡,毫不含糊地把他的見解昭告世界,真是智勇並兼。有知音一錘定音,不愁沒有粉絲,繽紛的粉絲啊,蝴蝶一般地飛來。

知音與粉絲都可愛,但知音多高士,總是獨來獨往,欣然會心,掩卷默想。知音的信念來自深刻的體會充分的了解。知音與天才的關係有如信徒與神,並不須要「現場」,因為寸心就是神殿。粉絲則不然。這種高速流動的族群必須有一個現場,更因人多而激動,擁擠而歇斯底里,群情不斷加溫,只待偶像忽然出現而達於沸騰。 「知音」一詞始於春秋:楚國的俞伯牙善於彈琴,唯有知己鍾子期知道他意在高山流水。子期死後,伯牙恨世無知音,乃碎琴絕弦,終身不再操鼓。 《論語》說:「子在齊聞韶,三月不知肉味,曰:『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!』」這麼看來,孔子真可謂知音了,但是竟然三月不知肉味,豈不成了香港人所說的「發燒友」了?孔子或許是最早的粉絲吧。今日的樂迷粉絲,不妨引聖人為知音,去翻翻《論語》第七章《述而》吧:不惜歌者苦,但傷知音稀

粉絲已經夠多了,且待更多的知音。

余光中《粉絲與知音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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